栖戈之鸦

皋壤摇落,对之惆怅。

盈缩星纪 第三章 白驹

第三章 白驹
    几日过后,司空府的掾属们已然习惯新来了一个人。那人没什么正经官职,却天天待在司空府不肯走了。曹公没意见,相反还颇为高兴,其他人自然不会反对。唯一不好处理的还是办公地点。司空府虽说宽敞,仓促间也寻不出合适的位置。郭嘉不太在乎杂事,只袖着手在司空府晃悠了一圈,看到个向阳的席子,眼睛当即亮了,道:“我就坐在这里算了。”
   司空府众人对视几眼,并不作声,最后还是毛玠开了口:“那是曹公的位子。” 
  毛玠是这府里的功曹,已然是个中年人。他的穿着朴素,一件外袍都洗得有些褪色了,上面还隐约能看见几个补丁。这对于公府掾属来说,几乎是不可想象的,但他自己并不觉得有何不妥。他的脸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为衰老,刻满了细细的皱纹,胡子稀疏却梳理得很是齐整。两只眼睛浑浊,看人时总要紧紧地眯着,像是要费劲地挤出一个清楚的影像,显得很是滑稽。听旁人说,毛公年轻的时候在郡里当小吏,日里做事,夜里也做事,久而久之,眼睛就给弄坏了。因此并没有人嘲笑他的样子,人人都很尊敬地看着他,而他也总是保持着肃穆的面容,就像庙里锈迹斑斑的古钟,不常响,但自然庄严。 
  郭嘉没有答他的话,只把探询的眼光投向曹操,目光里带着期许。没人知道他为何会如此期许,他们只知道曹操最后点了点头,道:“有劳孝先寻张宽些的席子来。” 
  按照司空府里的议论,这位新来的人没什么特别的坏毛病,只是有时显得不够庄重。但他毕竟是个年轻人,所以这就可以被理解。
   “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学——他想学到的和不想学到的。”董昭评论道。董昭虽不是司空府的掾属,可确然是府里的常客。这几天他常常看向曹公所在的位置,看着郭嘉就坐在那旁边,有时把些机密的军报摊在膝盖上看,有时转过身去和曹操说话,言笑晏晏。
     这天他正说着这句话,郭嘉就从门外走了进来,脸上带着些不高兴的表情,又像是在向董昭抱怨,又像是在自言自语,“我觉得喝喝酒读读书比射猎来得有趣。” 
  董昭还未说些什么,便看见曹操站在门口,一身轻甲,背着副弓箭,是要去射猎的打扮。曹操平日里出游不多,但偶尔兴起也会出门登高赋诗或是到近郊处射猎。
   曹操倚着门柱挑起眉头,说道:“看你天天都待在屋子里,以后要行军打仗怎么办?”郭嘉只不理会。 
  曹操忽地笑了:“行,那我走了,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吧。”说着便大踏步地向外面走。郭嘉对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了一会,终于直起身子:“好,我去。” 
  正正好此时曹操停住了脚步,回头看着他,笑着伸出一只手:“好,过来。”
   董昭目送两人走远,而后弓下身子收拾东西,他把一卷竹简捆的紧紧的,莫名叹了口气:“年轻人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,总有一天他会学到的。” 
   这天恰逢天气晴好,秋日天穹一望无际的蔚蓝酿出的阳光透澈明亮,仿佛清冽的酒浆,照在人马身上都有种惬然的暖意。山野间的草木,或苍绿,或枫红,或芸紫,或金黄,像是有一条溪流,被秋光蘸上了如许的色彩,而后脉脉流经每一寸山壑。西风像白驹的步子,轻捷地掠过身畔。遥遥有灰翼的鸟群从树梢惊起,飘叶似的纷飞无踪。 
  曹操策马行在前面,不时回头望望自家谋士。郭嘉这会早把那件不合时令的黑色厚袍子换下来了,改穿司空府掾属的秋日吏服,白色的衣料上绣了黑色的花纹,背上也添了一副弓箭,只衣襟处仍是插了束新鲜的药草,描出些青绿的色泽。要是别家少年,这般打扮就该有股游侠的英武气,可他委实身材薄削,看着就是那种不会武艺的人。
   话说回头,他选的马倒不错。曹操想。那是一匹白马,四肢匀长,眼睛明亮。本来这马他是准备自己骑的,可相马的人说这匹马有些毛病,不能长期负重奔跑,是做不成军马的,不过游猎时骑骑倒也无妨。况且这马看上去,也和自己的军师很相称。
    青黄的草丛间簌簌作响。曹操引弓欲射,却又瞥见郭嘉也摸出了弓,便放开手看他射。郭嘉显是没什么兴趣,应付差事似的虚拉了几下弓弦,发觉曹操在看自己,才把箭搭了上去。
  曹操看见他没戴护指,便信手摘下自己的掷了过去,呼道:“奉孝,把这个戴上。”
   郭嘉接了过去,却只在手上把玩,这当儿野兔早就跑远了。于是他摩挲了片刻,便又丢还给曹操,道:“罢了,给我也没什么用,还是明公自己用为好。” 
  曹操一笑,重新把指环戴好,刚想开口说些什么,却又听见了猎物踏过草丛的声音,当即调转马头,策马冲了过去。 
  秋天的野兽都骨肉紧凑皮毛鲜亮,这只狐狸也不例外,矫健漂亮得就像一团亮色的火。曹操张开弓弦,却并不急着射出弓矢,只是目光盯定了猎物,一刻也不离开。
   他盘旋了几次,都没有寻到一个万全的时机,最后他终于等到时候差不多了,倏忽间松开手指,弓箭飞了出去。 
  破空声中,视野被割裂成狭窄的一片。他看见那只狡猾的野兽的皮毛,在地平线的边缘像涌动的映着火光的急流。他明明不可能看见它的眼睛,但他的脑海中却浮现了这么一双眼睛,像寒芒似的一闪。箭就这么直飞过去——
   终究是偏了一点。 
  然而他的视线里,又多了一个突现的身影。一个人,一个带着些许孱弱和苍白的人,就这么奋力催马赶了过来,头发被风撩起,过分宽大的衣袖在风中猎猎作响,身子几乎失去了平衡,双眼亮得像碎开的星子。
    他看见郭嘉不顾一切地从身后赶过来,拉开了弓,硬质的弓弦割伤了手指,流出鲜红的血液。郭嘉的弓术并不好,但竟勉勉射中了,在亮得耀眼的阳光下带出一串血珠。狐狸带着伤往前奔逃,而他自己也再也控制不住平衡,从马背上摔了下去。
    “奉孝?”曹操有些忧心地想过去看看他的情况,却只对上了一双亮得灼人的眼睛。  郭嘉不知何时把马鞭握在了手中,用力抽了过去,曹操的马受了痛,也不受控制地向前飞奔。
    在拎着死狐狸往回骑行的路上,曹操的眼前一遍遍浮现着这一幕。有时候人是难以理解的,那样一个多病且消瘦的人,偏偏能有这样一种决心和意志。他并不觉得这在意料之外,甚至还隐隐感到理所当然。大约他一开始就认定了郭嘉是这种人。有些人一直活着,却像枯藤,一点一点腐烂,一点一点生长,一点一点更生,形成一个长久不息的生命体。但有些人是像光一样的,倏忽亮了,又倏忽熄灭,只是过程中始终明亮绚丽。
   思及此处,他的心中忽然染上一层莫名的忧色,像千眠的叶片投下的阴影。然而抬眼一看,那青年却又坐定在那里,靠着一眼清泉,掬起水清洗身上的泥土和血迹。
   曹操下了马走过去,不做声,拉住他的手检查伤势。身上有好几处碰伤了,但伤口已洗干净,并无大碍。他把腰间别着的皮袋解下来,按照军队里的惯例,往伤口上倒酒。郭嘉疼得吸了口凉气,但眉眼却带着笑:“明公,酒很可惜啊。” 
  曹操也笑出来,“本来我是想给你添件过冬的袍子的,倒连累你受了伤。本来就骑术不好,你又何苦逞这个强。” 
  “因为是明公想要的东西啊。”郭嘉稍一用力,把死狐狸身上自己的那支箭拔了下来,仔细地看着它,忽地直起了身子站起来,抚摸着嘶鸣的白马。
    “‘白驹远志,古人所箴’——这是我一个同住客舍的熟人,从别人那儿得到的一句赠别诗。”他自顾自地说道。
    “倒是句好诗。”曹操应道,“白驹远志,只是不知道一解缰绳,这白马会跑到哪儿去。” 
  “它自己知道。”郭嘉说:“这世上有的是路让马走呢。它会找到自己最喜欢的那条,一直走下去,无论如何都朝着这条路走,说不定能走到尽头,有可能走不到......”
   天色就这么渐渐暗了下去,薄薄一层霞光,也逐渐的模糊了。鸟鸣声像一团流动的雾气,覆压在为暮色所染的树林上。
    “明公。”郭嘉忽然回头道,“趁着还有光亮,看看这个吧。”  曹操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向下看,潮湿的泥土上,隐约可见大汉版图的轮廓。
   “刚才消磨时间,画着玩的。”他解释道,握着那根用过的羽箭,向下一掷,恰好定在其中一角。  “袁术?”曹操看着那个位置,目光转向郭嘉,看着他靠着棵树闲闲地笑,“明公,我觉得也到时候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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