栖戈之鸦

皋壤摇落,对之惆怅。

盈缩星纪 第六章 初征

第六章 初征
  当郭嘉从酒馆走出来时,天色未晚,但天空已是灰蒙蒙的一片,像浑浊的海面,猛风刮着,就像是从那浪尖似的云峰上抛出来的一样,细碎的砂末掀起来,车马辙印一片迷乱,而酒馆翠色的风帘则在他的背后无止息地啪啪作响。天际一片乌云,黑船也似地排开氤氲的水汽,缓慢贯穿许都城上空。
  他匆匆把衣襟掩起,还是感觉冷,便盘算着折回去讨杯热酒喝,于是随手扶正衣冠,却觉得袖里夹着一片粘稠,抽出来一看,正是先前咳嗽时用的手巾,不过沾了些血上去,捏在手里却感觉沉了。
  他不由得一笑,心里飘来一朵霾云,眼睛只看着司空府,脚上便走将过去,脑子里想着袁术,江淮,王子服等等事端,珠子似的串成一串,在脑海里摇曳生光,倒把咳嗽的事一时忘了。
  忽地猛风掠起,从半枯的枝干间直灌过去,吹飞了他衣襟里夹着的药草。他刚刚躬下身子,又觉胸口一阵闷痛,脑中珠串当即散开,不暇关心袁术之事,只顾得上用手巾再一次捂住嘴。这一次发作更为剧烈,等了半晌他才直起身子,愣愣看着白布上逐渐扩大的暗色血迹,身子麻了半边,无意识地向司空府的方向挪了两步。
  他知道自己自小便是这样,是不能过于劳累的,但没想到长大之后还会发作,偏巧又是在这个刚逢明主预备初征的时候。风急急地从身畔掠过,简直像几条粗大的锁链,要把他缠起来,囚禁入狭小的监牢。雨水从头顶成块的暗灰与亮白的空隙间淌下,流到地上是细而将断的脉络,流到身上是长而冰冷的小蛇。
  这时他开始有些发抖,倒不是因为对疾病的恐惧,而是冷气正覆上灼痛着的身躯。等他意识到自己病症发作得相当厉害时,洒雨的长街上已无一个人影,朝四周看,都是雾茫茫的一片,而看定一个方向,则无法看到尽头。
  他花了些时间走到屋檐下,把湿漉漉的头发拧干,缓缓地蹲了下来,攥紧带血的手巾。仰起头,漆黑而翘起的屋檐让他想起黑色的大鸟,水从大鸟的眼睛里往下淌。
  胸口痛得厉害。他把头埋到膝间,几乎想睡上一觉。眼前是漆黑的,却因滴水的声音而勾画出模糊的影像。那个人躺在床上,黑色的双眼含着雾气,微弱的烛光勾勒出她憔悴的脸庞,烛火一闪,他一瞬间看见了她年轻而秀丽的面容,那是他很小很小时的记忆,像露水一样,须臾便被夜风蒸干了。仍是那么一个带病憔悴的妇人,静静地躺在那儿。
  “别在这里守着,你很容易被传染,这样我们两个人都会死。做个好孩子,像你的名那样,”她低低地说着,“寿夭在天,但人要好好地活着啊。”
  他从片刻的失神中挣脱出来,猛地抬起头,雨水仍在流,黑色的大鸟哭个不停,幼年的回忆让他觉得一切都陌生了。
  有人在唱歌,是古直悲凉的曲调。
  薤上露,何易晞。
  露晞明朝更复落,人死一去何时归。

  一曲终了,歌声变得更为慷慨。
  惟汉廿二世,所任诚不良。
  沐猴而冠带,知小而谋强。
  犹豫不敢断,因狩执君王。
  白虹为贯日,己亦先受殃。
  贼臣持国柄,杀主灭宇京。
  荡覆帝基业,宗庙以燔丧。
  播越西迁移,号泣而且行。
  瞻彼洛城郭,微子为哀伤。

  他不做声,只默默地听着,尽力想听清每一句歌辞,歌曲像另一颗心脏,被歌者塞入他的胸腔,随着起伏铿锵的音调有力地搏动,把新鲜的血液泵进周身。
  他想起来了,动荡的版图,混战的军阀,还有端坐在司空府里的那位曹司空,这一切都在呼唤着他。于是他忍着周身的剧痛站起来,灰沉的天幕在他的眼中摇晃。
  他顺着歌声的方向踉踉跄跄在许都大街上奔跑,在晦暗的雨天,灰黑色的建筑物和枯萎的草木,仿佛都平摊开来,和狭小的街道连成一片,成了漫无边际的灰色荒原。等他看到歌者的身影时,他终于停住了脚步,大口大口喘着气,高高地抬起头,
  “帮帮我。”他说,“我忽然发病了,一时找不到别人,帮帮我吧。”
  歌者背对着他,坐在空旷的地方,一手撑着竹簦,一手敲击着地面,似乎还沉浸在悲歌之中。郭嘉几乎撑不下去了,再一次咳个不停,然而仍是直直地站着,看着那个在风雨中放声悲歌的身影。这不知来由的歌者一身黑衣,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烙印,由发红的烧铁烙在这个动荡的年代,等待着暴雨的冲刷。
  就在他的意识将要淹没在风雨声中时,歌者转过身来,他看清了那双黑沉的眼睛,这时他感到一股涌动的血液随着目光的交汇流进他的血管,记忆深处的一股执念,像埋藏在海底的太阳一样,那么湿漉漉明晃晃地腾起来,在这个特殊的年代,在这个歌哭不休的年代,浮动的空气都像是潜藏着的巨兽的呼吸,而总有孤独的旅人,在呼吸心跳的扰动中相逢。
  
  郭嘉有气无力地斜躺着,曹操看他身上湿淋淋的,没奈何用披风裹住他的头发,像揉小动物的头一样用力揉了几下,然后甩开沾湿的披风,看着他带着湿气的黑发像荇草一样柔柔贴在脸上,不由得一笑,把桌上的瓷碗递给他。
  “先是熬夜看兵书,然后又喝了酒,被冷雨一淋,弄成了这个样子,”曹操评价道,“虽然不忍心,还是想把你好好训斥一番。”
  郭嘉低着头,眼睛只看碗里黑色的药汁,脸却烧红了,过了一会才道,“以前也有过这种事情,不过每次到最后都没有出事。”
  曹操叹口气,“每次,每次,这一次这样,下一次又谁知道会如何?”他忽然下定决心似的,低下头牢牢看定了郭嘉的双眼,“以后你就在司空府常住。”
  “我本来也做了这个打算,”郭嘉答道,小口啜饮着药汁。曹操点点头,道,“不过得先给你找个官职......”说到这儿又摇摇头,不再继续了。
  郭嘉至今没有官职,纯粹是曹操本人的意愿所致。本来司空府里官职空缺也有不少,按东曹掾毛玠的看法,给一个二十来岁毫无资历的年轻人高官,一来众心难服,二来惹人嫉恨,不如先让他从小官做起,这样对谁都好。曹操却不这么想,他把司空府所有掾吏属官的名单看了一遍,打心眼觉得这些官职都不适合他家奉孝,于是就把郭嘉这么空悬着,不授予官职。郭嘉本人对此又毫无意见,以至于成了今天的局面。
  这会儿曹操只能调开话头,道:“好在今天正好是祭日,我才会一个人去唱挽歌,这是我的传统。”
  “祭日?”郭嘉抬起眉毛,“祭祀谁?”
  曹操慢慢地笑了:“孤又怎么知道是谁?谁也不知道。这会儿可都活得好好的呢。”
  郭嘉似是想到了什么,却没有当即说出来,只从袖中摸出几张帛纸递给曹操,曹操接过去看了,道,“这就是你对昨夜我布军图的破局之策,当真不错。你在军争谋略之道上三分是人,七分是鬼,这话看来是真的。”他又抬起头看了郭嘉一眼,笑道:“只是你别真以为自己是鬼,你是人啊,要好好休息养病的。”
  郭嘉把喝了一半的药碗放下,道:“明公,征讨袁术还要等上几天?”
  “就这几天,”曹操答道,郭嘉忙抢过话头,“嘉的病今天就能好。”
  曹操瞧着他脸上病容未消,眼睛倒分外有神,显然是精气神回来了,便也不好反驳,只是问道:“你一劳累就会犯病吗?”
  郭嘉咬住嘴唇,似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,但最后还是对曹操用力地点点头,说道:“有时。”
  曹操听他的语气云淡风轻,但一看他眼底隐隐透出的哀色,自然咀嚼得出他的苦涩,便把他上下一打量,思索了片刻,问道:“如果你被好好照顾呢?”
  “我又不是小孩,自己照顾自己就成,”郭嘉伸出手把自己乱糟糟的头发理了理,微微抬起下巴,“况且行军时说照顾也是假话,这个样子就可以了,只要忍一下什么都行。”
  曹操听出郭嘉说这话是认真的,可他却不能完全听信他。郭嘉论意志和精气神都不输他人,甚至不比他曹孟德差,但体质孱弱也是不争的事实。于是他摇摇头,道:“奉孝,说实话。”
  “如果能得到很好的照顾,病就很少犯。至于劳累,我自己基本上都能扛住。”
  曹操点点头,他的眼光忽地让郭嘉不安,郭嘉不由得坐直了身子,身子绷紧,他在等待着曹操的决定。这时他听见曹操慢悠悠地开了口,
  “如果孤把你留在这里,不让你出征,你会活得长一些吗?”
  曹操的头转过去了,看不清他的表情,只丢下这么一句话,却足以令郭嘉猛地站起来。先前他在雨中犯病,倒没有太过惊恐或是绝望,只是胸口痛得难以忍受,这会儿病情缓下去了,一股怒火却升腾起来,五脏六腑都和烧着一般。屋盖遮住了风雨,他只能听见雨声,可他却觉得雨水变得滚烫,正在融化着这间屋子,把他熟悉的府邸和司空都熔融成奇怪的形状。
  “你不了解我吗,曹公?”郭嘉就这么站着,顺手把药碗拿过来一饮而尽,发烫的药汁坠入咽喉,“我本以为你了解的。既然连你都这么说了,那就这世上就没人了解我了。”他说着,实在是忍不住提高了音量,想挽回些什么,“明公,我是山精野魅,不会死的,无论去哪儿都不会死。”
  “不,你是人。”曹操仍旧背对着他,平平说道。他用眼角的余光扫到郭嘉把头低垂下去,琢磨着这是否是在妥协,然而他很快明白过来,郭嘉只是在蓄势,像野兽扑咬之前,总要做出这般姿态。郭嘉很快便再一次高扬起头,一步步向他走过来。听着他的脚步声,曹操不由在心底笑了。来吧,过来,孤没有看错人。
  曹操听任郭嘉走到他背后,用手扳过他的头,和他眼神相对。他的手搭在曹操耳后,手掌冰凉手臂细弱,脉搏倒是跳得快,像野兽捕猎的步伐。那清亮栗冽得像清酒一样的眼神,一下子就让曹操感到灼热。
  “你真的不了解我,曹孟德。”郭嘉低声地说,“我是人,我当然是人,是个想好好活着的人。我会死,我当然会死,可是让我只为活得久一些,放弃征战,放弃梦想,放弃你,那么我就没有真正好好活过。”
  他用喑哑的声音做出这番宣言,眼睛亮得灼人,像有火在烧,终于把好不容易积攒的一点体力烧尽了。然而曹操却转过身子抱住他,
  “孤在逗你玩呢,”曹操贴着他的耳朵说道,“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。你的决心和意志,孤现在看得清清楚楚,孤将永远不会丢下你,只要你在,孤兵车上的那个位置,一直属于你。至于别的,你倒不用担心。孤好歹是主公,我爱怎么优待你就怎么优待你,别人管不着。这样你就应该不会发病了。”
  郭嘉听了曹操的话,心头的火须臾便熄了,落回一片清明,又看曹操一副要安抚自己的神色,反倒不好意思起来,推开曹操的双臂走到窗前,看着轩外的雨幕,道:“嘉知道曹公方才祭祀的是谁了。”
  曹操一笑,道:“请试一言。”
  郭嘉并不说话,忽地吟诵起《国殇》的尾声《礼魂》里的诗句:“春兰兮秋菊,长无绝兮终古。”而后回首道:“这次征讨袁术,又是不知多少条人命。”
  “不错,”曹操颔首道,“兵者为凶器,不得已而用之。可当今天下,不用兵伐,何以救世?孤既为将,必将杀伐果断,最忌沙场上的妇人之仁。所以孤每次出征前都会挑个日子,独自前往,事先祭祀战争中将死之人,这样到了战场,我行事也不会犹疑了。”
  “明公一直都是一个人做这件事吗?”郭嘉问道。曹操笑道:“做给别人看,便是假仁假义了。就我自己,我的心意自己清楚。”
  郭嘉偏过头看向他,忽地抓住他的手,
  “让我和你一起吧,”他说道,“你悲歌的时候,我可以相和,你祭拜的时候,我可以洒酒礼魂。”
  曹操听着他的请求,似是在深思,而后终于点点头,“是你的话可以。的确,这么多年了,该找一个人和我一起。”他忽地有了欣喜的脸色,“就这样,我们一起,祭祀那些未死将死的人,祭祀这个崩离的时代,直到一切止息的那一天。”
  郭嘉也笑起来作为回应,然而心头却浮动着另一个念头:总会有那么一次,不知道在什么时候,明公和我来祭祀我这个人。
  他还未及深思,曹操便拉着他走过去:“明后天准备一下,大军就要出发了。拿出点刚才冲我发火的精气神来,我还得给你挑套轻甲,找匹快马。快,跟着我过来吧。”
  第六章 完
  
  
  
  
  
  
  
  
 
  

评论(3)

热度(98)

  1.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